我至今仍记得那双鞋，鞋底磨得几乎透明，鞋面上有一个破洞，恰好在我左脚的小趾处。

每当雨天，我总能提前感知大地的湿润；每当行走，那小趾便如探针般先一步探测世界的质地。那年我已经十二岁了，刚好读初中。那时的身高已经快160了，也没有一条像样的裤子。因为身高总长，可是裤子却还是那一条，所以裤脚总是悬在脚踝上方三寸，在搭配配上我的这双破洞的布鞋，那也是街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。

母亲每每看到我的脚，眼神便会暗下来，她也曾尝试用各种方法修补那个洞，但不过三日，补丁周围又绽开新的裂缝。母亲看着重新裂开的缝隙对我说“再撑一个月吧，等卖了这批鸡蛋，我去买鞋底再给你做一双”我知道那批鸡蛋的命运——除了换盐换油，还要给奶奶买药，能轮到我的脚上的，所剩无几。所以我也根本不抱希望。

虽然每天穿着破洞的鞋子，但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羞耻。

反而这个破洞的鞋子，却让我有了新发现。那个破洞成了我的秘密窗口，透过它，我感受春泥的柔软，夏土的温热，秋霜的刺骨，冬雪的凛冽。

学校的同学们很多穿着新鞋子，有的鞋真的是白得耀眼，我也很羡慕。

每每这时，在低头看看我自己破洞漏脚趾的鞋子，我并没有不开心，反而缺有一种奇特的优越感——我就想她们的脚被困在橡胶和帆布里，多闷啊！而我的脚却能与大地私语。

最难忘的是那个初夏的午后，班主任宣布明天要拍毕业照。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，同学们互相比较着明天要穿什么衣服。我安静地坐在角落，第一次为脚上的破洞感到不安。回家路上，我故意踩进水洼，希望泥泞能掩盖那个洞。

回到家里，母亲看到我得鞋子湿湿的，为了我怎么回事，我也没说，但是她应该看出了我的心思。

于是，她翻箱倒柜，终于找出一双半新的布鞋，那是母亲唯一的一双新鞋子，只是偶尔穿一下，平时是不舍得穿的。“明天穿这个去。”母亲说。

第二天我穿上母亲这双没有破洞的鞋子，却很不自在，感觉双脚被囚禁了，走起路来笨拙而陌生。拍照时，摄影师让我笑一笑，我却笑不出来——我的脚在出汗，在抗议，在思念那个破洞。

照片洗出来后，每个人都笑着，只有我表情僵硬。而最让我注意的是，在我的裤脚和鞋子之间，露出一小截袜子——上面也有一个补丁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，母亲给我的不是一双鞋，而是她所能给的全部尊严。

也就在那年秋天，母亲终于给我买了一双新鞋我也有新鞋子了，穿上新鞋子却感觉双脚被包裹着，被禁锢着，失去了与大地直接对话的权利。旧鞋被母亲扔进灶膛的前一刻，我偷偷把它捡了回来，藏在床下。

有时深夜，我会伸手摸摸那个破洞，指尖穿过残缺的布料，仿佛能触摸到那些走过的路：田埂上追蜻蜓的小径，溪边捉鱼的石滩，雨中狂奔的泥路……每一段路程都烙印在这个破洞里。

许多年后，我来到城市，鞋柜里有皮鞋、运动鞋、休闲鞋，每一双都完好无损。某个雨天，我穿着昂贵的防水鞋走在人行道上，突然怀念起那个破洞，怀念那种直接感知世界的纯粹。

我终于明白，贫穷在物质上给我们设限，却在精神上给我们另类的财富。那个破洞不是缺憾，而是一扇窗，透过它，我看到了物质之外的世界——在那里，春泥有温度，雨滴有形状，土地会呼吸。

去年回家，整理老屋时，在床底下的一个铁盒里，我发现了那双破洞的鞋子。母亲不好意思地说：“早知道该扔了的，占地方。”我却如获至宝，小心地拂去灰尘，那个破洞依然在那里，像一只眼睛，回望着八十年代的天空。

如今我时常对儿子讲起这双破洞鞋子的故事，她听得睁大眼睛，完全不相信那是真的。他更不会体会到春泥从脚趾间溢出的感觉，但这双鞋会告诉他：贫穷不是耻辱，富有不是终点，真正珍贵的是我们如何与这个世界真实相触